专访| 今年到访中国的神学教授伊恩·麦克法兰：神学帮助教会保持清晰和一致的见证

原编者注：伊恩·麦克法兰（Ian A. McFarland）是美国埃默里大学坎德勒神学院的罗伯特·伍德拉夫神学教授，曾任剑桥大学钦定神学教授，他对神学有着深厚的热情。2024年8月初，麦克法兰教授在北京期间接受了China Christian Daily的专访，他在访谈中以现代基督教思想为中心，分享了他对基督教神学的见解，包括基督教神学日益发展的普世趋势和潜在挑战，以及东西方神学思想之间的相互作用。麦克法兰教授是《道成肉身：道成肉身的神学》（The Word Made Flesh: A Theology of the Incarnation）和《剑桥基督教神学词典》（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Christian Theology）（联合主编）等六本书的唯一作者，也是《苏格兰神学杂志》（Scottish Journal of Theology）的编辑和美国福音派路德教会的成员。

China Christian Daily：请您介绍一下您自己、您的工作以及您对北京的第一印象。

伊恩·麦克法兰：我在美国乔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埃默里大学教授基督教神学，重点研究基督教教义，尤其是现代基督教思想。我的兴趣在于基督徒是如何塑造他们的教义，向教会内外的人证明，他们所坚持的各种教义是连贯一致，而不是相互矛盾的，特别是考虑到现代西方对基督教信仰的挑战。

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我对北京的第一印象是天气又热又闷！这点很像我的城市亚特兰大。不过北京更大、历史更悠久。我倒时差的时候喜欢在城市里散步，探索不同的地方。我很荣幸能来到这里，这是一次美妙的经历。

China Christian Daily：您能给我们介绍一下美国神学研究的概况吗？

伊恩·麦克法兰：从广义上讲，美国的神学研究通常在两种机构中进行：隶属于特定教会传统的独立神学院，以及与研究型大学相关的神学院。一些教会神学院是独立的，包括路德教会、天主教或东正教机构，而其他神学院，比如我任教的那所神学院，则是在更广泛的学术背景下提供神学培训，学生也可以学习各种其他学科。

在这些机构中，一些学生从事教牧神学研究，而另一些则专注于学术神学。

不同基督教传统提供的观点自然会塑造不同的神学教学方式。相对于天主教或路德宗神学院，浸信会神学院更强调神学的不同方面。如果你看一本1960年写的神学书籍，我会说，根据参考书目中列出的书籍，很容易判断作者来自哪个基督教传统，但今天要判断就困难多了。当今神学家所参考的资料范围有更多共同点。相比上世纪中叶的神学，今天的神学中存在更多的普世教会主义。

在我任教的埃默里大学，我们的神学院隶属于卫理公会，而我是路德宗信徒。大多数教职人员都是卫理公会的信徒，但我们研究神学、圣经和基督教教育的方法有很多共同之处。

China Christian Daily：您认为走向更大规模的普世教会合一的运动是积极的吗？

伊恩·麦克法兰：我想是的。在美国，造成困难的主要分歧不再是天主教会、路德宗、长老会或浸信会之间的传统教派差异，而是这些传统内部在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之间的差异。尽管如此，为了接触到更广泛的受众，人们越来越倾向于接触自己以外的神学观点。

China Christian Daily：系统神学有什么独特之处？

伊恩·麦克法兰：系统神学，也被称为教条性神学或建构性神学，涉及对基督教教义的反思，即教会的教义是什么，这些教义意味着什么，以及它们为何重要。在我的课堂上，我鼓励学生对三个关键问题进行探索：教会的教义是什么？这个教义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教会认为把这个说出来很重要？“系统”是指探索不同教义之间的关系。例如，基督徒对上帝的看法如何影响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基督徒对世界的看法如何反映出他们对上帝旨意的期望？在与学生一起的工作和我自己的工作中，我感兴趣的部分是探索特定的基督教承诺和信仰是如何与基督教宣言相结合，并以某些方式而不是其他方式创造谈话的压力。

一个简单的例子就是为什么基督徒坚信耶稣是神。理解基督徒为什么这么说的一个方法是记住基督徒相信耶稣的拯救。基督徒认为，若耶稣是救主，那么耶稣就必须是神，因为只有神才能施行拯救（也就是说，只有神才能保证人类的生命不受任何威胁）。因此，基督徒想说，耶稣必须不亚于神——即耶稣是神，而不仅仅是人。这样看来，系统神学是基督徒反思他们的讲道和教导，以确保其清晰和连贯的方式。

China Christian Daily：作为一名路德宗信徒，您如何将路德宗神学与其他宗教传统下的神学区分开来？

伊恩·麦克法兰：我认为路德宗教义是更广泛的基督教语言中的一种特殊方言。路德宗信徒和其他基督徒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但路德宗信徒强调了基督教教义的某些方面。具体来说，路德曾绝对坚定地强调，无论面对任何疑虑和恐惧，我们都要依靠神的话语，将其作为我们信任和安全的唯一对象。你可能并不总是觉得上帝爱你，或是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恩典状态或诸如此类的状态；这是人类处于罪中的正常状态。所以不要依赖你的感觉，或者，正如路德的名言，你不是因你的行为，而是因着神的恩典而称义。你所依靠的不是你内在的东西，而是存在于你之外的东西，是神赐给你的东西，也就是神的应许之言。

对我来说，路德宗神学对基督教话语的贡献在于不断地提醒我们，在面对每一个诱惑时，在面对撒旦可能使人怀疑上帝之爱的每一种方式时，总要依靠所宣讲的话语。路德说，教会应该被理解为一个宣讲的地方——他称之为“口的家”（mouth house）。他认为圣礼——洗礼和圣餐——只不过是另一种以可见的话语来宣讲福音的方式。路德教会可以提醒我们，教会的工作就是在面对每次诱惑时完全依靠神的话语。但路德宗也有弱点：路德教会在伦理道德方面是出了名的糟糕。路德宗信徒强调神为人类所做的一切，以至于他们总是担心谈论人类的活动会开始把事情推向错误的方向——有可能会暗示我们可以通过我们的道德努力来赢得上帝的爱。这意味着路德宗信徒需要向其他基督徒、天主教徒和门诺派教徒学习，他们更注重正确的行为和成圣，可以平衡路德宗信徒对话语的强调。

China Christian Daily：神学该如何有效地应对当今世界面临的挑战和问题？

伊恩·麦克法兰：从广义上讲，神学是帮助教会保持其见证的清晰和一致性的一种方式：它是否以一种让人们听上去是好消息的方式说话，还是你认为你在讲好消息，而人们却以不同的方式听到。神学家有特别的责任去尝试说出：在哪些地方，教会是忠实的，在哪些地方，教会的说话或行为方式没有传达好消息。我认为向世界讲话是教会——上帝全体子民的任务。神学的任务是向教会说话，从而帮助教会更好地向世界说话。

China Christian Daily：关于2024年8月初耶鲁大学北京中心举办的研讨会，您能否介绍一下您教授的课程以及您对该项目的期待？另外，您能否分享一下学员们的表现？

伊恩·麦克法兰：我受邀去教授一门关于基督教思想的精简课程，要在一周的时间内涵盖基督教教义的所有主要主题。我的目的有两个：第一，让学生掌握实用的神学词汇，因为有些学生正在直接学习基督教思想，而另一些学生则是从事相关学科的。我会用绘制地图的比喻来描述我想要完成的事情：就像在世界上，当你发现自己处于某个特定地点时，你可以使用地图来定位自己相对于其他地点的位置，所以通过理解基督教在特定问题上的教义形式，你可以根据不同的神学立场来定位你自己。第二，我想展示所有的基督教教义最终是如何被救赎或救赎论的问题所塑造的。基督教关于上帝存在和世界存在的主张，也是关于本体论和形而上学的主张，但在我看来，这些主张根植于我们的存在，基于或源于上帝拯救的基本主张。在我看来，基督徒应该对任何会给耶稣作为救主的绝对信仰带来问题的教义提议感到不安。如果有一个教义说耶稣不是神，神不是全能的，或者人类的处境在客观上是无望的，这些都会成为基督徒的问题，因为它们会干扰基督徒完全信靠耶稣的能力。

根据第一天上午下课后这十八个学生问我的问题，我想说他们表现得很好。他们都是非常有才华的学生，而且他们要用第二语言听我讲课，所以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要求非常高的项目。

China Christian Daily：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学习基督教神学，中国神学对全球学术界的贡献是什么？

伊恩·麦克法兰：基督教神学的一个关键点是基督教对耶稣的正确宣讲，特别是对那些有需要，或者处于压力或匮乏情况下的人。他们会觉得这是好消息吗？从历史上看，西方神学几乎完全是由富裕的欧洲人塑造的，他们往往有宝贵的见解，但他们的观点受到了狭隘经验范围的限制。女性几乎被排除在外，欧洲以外的人也是如此。我怀疑，对于非西方背景下的基督徒来说，对福音中出现的新事物和不同事物之间的认识总是存在冲突，但它是由欧洲的思维方式塑造的，这种思维方式有其优点和缺点。欧洲人自己也不善于发现自己的缺点，所以需要别人指出来。

在过去的70年里，神学领域的一个大爆发不仅仅是中国、非洲或南半球有基督徒出现，而是来自这些地区的基督徒越来越多地开始向更广泛的教会说话，他们说话的方式不是简单地重复传统的西方神学。我认为，当越来越多的人听到并回应教会的信息时，教会就会变得更加丰富。如果人们的反应是消极的，这可以帮助教会更好地传达信息。我的信心在于，我相信，中国基督徒不仅借鉴了他们自己可追溯到几百年前的基督教经验，还借鉴了一个可追溯到数千年前的更广泛的文化背景。

China Christian Daily：神学更偏向于西方思想，东方思想对此有什么贡献？

伊恩·麦克法兰：非西方的观点将提供线索，说明为什么有时西方神学家所说的在其他文化中没有意义。仅仅说出耶稣的名字并不能保证忠诚；必须有一些预期，即有些人听了，有些人没有听。来自欧洲和北美以外的中国（和其他）基督徒的观点呼吁西方基督徒要更加谨慎所说的话。积极地说，西方神学深受希腊哲学的影响。我坚信，中国基督教将受到中国哲学的影响，并塑造出以中国哲学为基础的教会。

China Christian Daily：神学院如何保持不同神学学科之间的平衡，避免教育的碎片化？

伊恩·麦克法兰：我担心的是，我们神学院内部存在的圣经研究与神学、讲道与神学、基督教教育与圣经之间的差异，部分原因是出于学术方面的考虑。我担心这些分歧，因为，如果你看看历史上伟大的神学家，尼撒的贵格利（Gregory of Nyssa），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约翰·加尔文（John Calvin），甚至是20世纪的卡尔·巴特（Karl Barth），他们都写过圣经注释，而不仅仅是写神学论文。马丁·路德主要是一位研究旧约的专家，他不认为自己是现代意义上的“神学家”。他是一位圣经学者。他出版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圣经注释。因此，在英语环境下，我更担心的是圣经课程、神学课程、基督教历史课程和讲道课程在学生的体验中都是独立的，互不相关的。

美国神学院的学生通常必须修习某些特定的课程，通常是圣经第一，神学第二。圣经提供相关的资料，而神学对这些资料进行思考。但事实上应该反过来，因为神学的目的是帮助你更好地阅读圣经。出于学术压力和大学政策，基督教事业的各个部分是分开的。神学家通常不读最先进的圣经学术，因为它太专业了。同样，圣经学者也不读神学。当我还是博士生的时候，我没有被要求选修任何圣经课程。这就是神学的碎片化。

China Christian Daily：基督徒如何在欣赏其他传统优点的同时避免宗派主义？

伊恩·麦克法兰：例如，路德宗和改革宗之间的分歧对欧洲人来说很重要，但对日本、中国或非洲的人来说却没什么意义。很明显，这些分歧无益于福音的见证。在19世纪，欧洲和北美的基督徒开始强调回归福音的共同经历，而不是专注于宗派差异。

在英国教书多年后，我开始欣赏英国不同地区的各种英语口音和传统。正如这些差异丰富了英国文化一样，宗派差异也有助于丰富基督教的经验和传统。然而，必须谨慎对待这些区别。如果过于认真地对待这些问题，就会减损教会使命的统一性。我的一位老师曾经说过，基督徒常常在他们所拒绝的事物中找到共识。

西方的宗教改革者和天主教徒在某些基本问题上意见一致。他们都拒绝接受人类可以自我拯救，以及人类在救赎工作中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的观点。尽管分歧很大，但分歧的根源在于双方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天主教徒注重人类对救恩的参与，他们认为新教徒没有充分重视人类主体性的作用。相反，新教徒强调神的恩典，认为天主教徒没有完全保留人类不能自我拯救的观点。通过了解双方试图避免的事情，我们可以更好地欣赏和理解这些差异，而不会忽视将我们团结在一起的更深层次的共同点。

China Christian Daily：在后现代社会，尤其是年轻人中，普遍存在着对绝对真理和权威的排斥。既然神学以绝对真理和启示为中心，它应该如何回应这一挑战？

伊恩·麦克法兰：基督徒在谈论真理时必须保持谦卑，认识到虽然神总是对的，但我们对神真理的表达并不总是没有错误的。保罗说我们是神奥秘事的管家（哥林多前书4章），这表明我们被委托保管装在器皿里的财宝。虽然基督徒相信某些需要全神贯注和奉献的事物，但我们也必须承认，我们见证这一真理的能力常常是有缺陷的，需要不断的纠正。

神拥有绝对的真理，而我们是它的见证人。我的观点是片面的，其他人可能会看到我证言中需要纠正的方面。正如保罗所说：“神的能力是在人的软弱上显得完全。”我们必须区分神的绝对真理和我们人类试图传达真理的努力。我们的见证将始终在努力追赶上神的真实，而神总是走在我们前面。

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对神做出承诺，而不是对我们自己或我们特定的教会做出承诺。教会的作用是指向更大的现实。卡尔·巴特对伊森海姆祭坛画（Isenheim Altarpiece）的引用十分出名，这幅画中施洗约翰指向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说教会就像约翰一样，是指向基督的手指。我们寻求的绝对真理是在神那里找到的，而不是在我们自己身上。当教会开始指向自己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但我们始终是那个手指。

China Christian Daily：您对中国教会和基督徒有什么话要说吗？

伊恩·麦克法兰：在一个对教会漠不关心或充满敌意的世界里，保持忠诚始终是一个挑战。我祈祷教会在中国的见证会是信实的。我希望中国人也为我美国教会的见证祷告，因为不同国家和大陆互相支持的代祷，对福音在21世纪乃至世界末日的兴盛至关重要。

文章来源：China Christian Daily，原文阅读可按此